把青春种进西边的风里
发布时间:2025-04-14 发布部门:中国青年报 浏览统计:
午后的阳光穿过纱窗打在我的脸上,我迎着光线望去,光线感觉柔和了许多,不经意瞥见角落里的行李箱,箱角挂着的花包早已褪去了颜色。里面干枯的格桑花瓣碎在我的掌心里,窗外的风仿佛此时掠过青海湖,夹杂着咸涩的水汽和青稞的香气,把花瓣吹成满天星光,连同思绪一起飘向远方。 初抵青海的那天,行李箱在火车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人群中的密语和脑海中的声音形成了一场交响乐。母亲在电话里担忧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,一行人就匆匆前往下一个地点。 山上还是整片整片的枯褐色,吉普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了6个小时,低矮的校舍才在暮色中慢慢浮现。孩子们系着红领巾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,腼腆地笑个不停,像极了一群可爱的小绵羊。校长多吉亲切地与我们握手,他的眼睛黑黑的,闪烁着一些亮光,嘴巴里不停说着“欢迎你们来。” 明春葳蕤,此刻却还有着冬的寒意。我们一起围坐在篝火旁,享受着初见的喜悦。多吉校长指着后面那座教学楼说:“想不到吧,30年前这里就是一片小土坡。”他满是皱纹的手摩挲着藏式木碗,眼镜片染上了一层雾气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但仿佛能在寒冷中感受到夏的欢喜。听说第一届大学生支教团来时,孩子们在简易的木板房里上课,冻得手都拿不住笔杆。孩子们的脸上透出红红的云霞,风儿吹过他们额头上微微扬起的发梢,他们的笑脸也激起了我们心中的阵阵涟漪。窗外的风呼啸着扑打着玻璃,忽见墙上斑驳的奖状,那褪色的奖状里不知藏着多少代人的坚持。 推开校舍的门,两张斑驳的木桌分列两侧,红色油漆剥落的地方露出暗褐色的木纹,像是时光留下的划痕。以往支教团留下的铺盖,在两张铁架床上,叠起来居然有半米高。厚厚的墙壁,挡住了寒风的侵袭,上面还有很多凹凸不平的油漆,像是白茫茫的一片云彩。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,孩子们的坐姿十分乖巧,小小的头颅高高抬起。可惜语言上的不通很快打破了双方友好接触的幻想,就连他们口中一板一眼说出的普通话,也带着一些神秘色彩。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河,两队人马隔岸相望,孩子们微笑着招手让我们赶快渡河,可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船。情急之下我的鼻子涌出许多红色的鲜血,多吉校长连忙把我带到办公室,倒上一杯温水。“高原地区空气干燥,要注意多喝水。”校长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藏语学习笔记递给我,上面没有署名,但能看出来是不同的字体。从此之后我便每天烧一大壶热水,虽然在那里水永远也烧不开,但是喝进身体里面总是会涌上阵阵暖意。脑海中经常会想起《菜根谭》里那句“花看半开,酒饮微醺”,喝温水起码避免了烫嘴,我想这应该是很大的一个优点。 夜幕悄然降临,我和同伴翻看这个学习笔记时,忽然摸到了床单上的针脚,那些歪歪扭扭的补丁里,藏着多少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呢?那夜,我也和星星在对峙,迟迟没有进入梦乡。 厨房里的米饭散发着焦香味,顿珠一路小跑着喊我们过去吃饭。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藏族小孩,也是班里普通话说得最好的一个,从此班级里的翻译官就有了人选。困难总是在实践中发现,随之而来的还有办法的显现。我们自行编写了双语教学方案,每天和课代表一起加紧训练班里孩子们的普通话。他们刚开始会因为口音问题而害羞、发笑,但当我们也蹩脚地说起藏语时,孩子们便勇敢地大声表达了起来。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,我们都是学生。当书本慢慢泛黄,纸边悄悄卷起的时候,我们也找到了建造船只,乘船过河的办法。 我们开始教孩子们用汉语写诗。扎西在纸上写道:“风是草原的梳子,梳过牦牛的鬃毛。”顿珠在一边用铅笔不停地加粗描绘着:“我的书包里装着星星,因为老师说知识会发光。”当这些诗句被贴在教室后墙时,整个教室有了别样的春光。 某个清晨,我发现有人在诗旁边画了幅《星空下的骏马》,3匹骏马上骑着3个戴眼镜的人。我想那一定是扎西画的,扎西的阿爸是这片草原上最后一位制作马鞍的匠人,我总听见他骄傲地提起自己的父亲。那为什么把我画得这么胖呢,我不解地戳了戳他。“胖了就不会生病了。”扎西笑了笑,不好意思地跑开了。我看见他瘦小地身子越跑越远,扎西还不时回头看我,露出质朴的笑脸。在他们纯真的脑瓜里,总认为吃饱和减少高原反应是成正比的。 5月的草原泛着青灰色的冷意,我们带着孩子们去湟水河边采集标本。顿珠背着竹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,他的藏袍下摆上插着草籽,辫子的最顶端别着一朵萎蔫的格桑花。我踩着碎石路,听到背包里晃荡的声响,那是孩子们早上出发前硬塞给我的鸡蛋,足足有20多个。 “老师快看!”扎西突然指着远方的山峦。云层裂开一条缝,阳光像金灿灿的哈达铺在神山顶上。孩子们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老长,像是长长的一串经幡。我举起相机,相机里出现的是格桑花的光斑,我恍惚觉得那些曾经的支教老师们,是不是也在这样一个位置,用一个姿势,拍下同样的风景? 实验室设在一座空房子里。我们用搪瓷盆当显微镜载物台,将湟鱼鳞片放在阳光里观察。顿珠突然用藏语说了句什么,孩子们都笑了起来。“他说鳞片像阿妈打的酥油茶。”扎西翻译道。昂布抬头把鳞片贴在额头上:“这是山神的镜子!”我望着那些闪烁的银片,突然明白教育不该是生硬的移植,而是让知识在高原的土壤里开出自己的花。 雨季来临,校舍里的几处有小小的漏雨。我们用塑料布盖在床铺上,依次在漏雨的地方摆上接水的陶罐。我听到陶罐叮咚作响,像有人在敲古老的藏铃,破洞里漏进来的月光照在孩子们的黑板上,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显得十分可爱,仿佛伴随着晃动的光线在跳舞。多吉校长听到声音披着氆氇进来,往屋子的火炉里添了几块晒干的牛粪,热了一大锅热水。那是非常环保的燃料,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,藏族人民的淳朴,是雨季里明媚的诗。 祭海节很快就到了,我们跟随乡亲们来到青海湖边煨桑。煨好的桑台上腾起袅袅青烟,孩童们将糍粑撒进湖中。顿珠的阿妈塞了一块奶渣到我手里,用生硬的汉语说:“老师,吃。”咸香的奶渣在尖尖的舌头上化开,远处的湟鱼跃出水面,将蓝天白云的倒影搅得七零八落,祈福的话语无数次地记在耳边,仿佛多说几句,就真的能让山神听见。 离别前的最后一课,我们教孩子们唱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,30多个孩子的声音混在一起,像湟水河的浪花在奔腾,唱到“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”时,顿珠突然用藏语接了下来,两种语言在教室里交织成了彩虹。窗外格桑花盛开,飘落在孩子们课本上的粉白花瓣飘落在课堂上。 收拾行李时,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叠画纸,每张纸上都画着3个戴眼镜的人,有的在批改作业,有的在给孩子喂药,有的在修补书桌。最后一幅画的是3个藏族小孩,他们手持画笔,在认真答题、在努力做操、在庄严的国旗下端正敬礼。教室的四周画满了格桑花,我攥着画纸找顿珠,他低头踢着石头:“老师说过,知识是不会断的。”我蹲下抱住他,闻到他头发里的酥油香,听到远处的红旗在风中哗啦啦作响。 吉普车发动的时候,孩子们追着车跑出很远,激起的黄土烟差点淹没了孩子们的脸。扎西抱着我们送的书包,顿珠和孩子们用力地和我们挥手。后视镜中,学校的校舍渐渐变小,最后在草场上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斑点。我摸出保温杯,杯底放着几片花瓣茶叶,一定是某个孩子偷偷放进去的,网上募捐的文具崭新地摆在讲台前,和那本泛黄的笔记一起留在那儿了。 回去的路,我点赞了校长微博的那条置顶,“人会老去,花儿会枯萎,但是一茬接着一茬,总有人会再踏上这片土地的,就像格桑花儿年年都会开放一样。” 风从青海湖吹来,带着一丝咸湿的水汽味,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日夜晨昏,早就在脑海中开出了夏花。青春是一粒埋进土里的种子,而高原的风记住了它抽枝发芽的模样。把青春种进西边的风里